八月末伏,成都燠热。我们穿行在成都城市音乐厅的后台,小心踱步,生怕惊扰到正在排练的《鳄鱼》话剧组。轻推开前厅小门,赵文瑄正在舞台中央,聚光灯下,倾诉一段关于鳄鱼、人性与欲望的漫长独白。身处其中,整个世界都好像在屏息聆听这位年逾花甲的美男子的声音。
排练结束,赵文瑄下台休息。导演似有所悟,请他回来商量表演细节,唤了一句“单老爷”,这是赵文瑄在《鳄鱼》中的角色“单无惮”;接着又唤“赵老爷”,只见他信步折返舞台,与导演合计一番。
排练间隙,在后台的化妆间,赵文瑄接受了红星新闻记者的采访。言谈之间,他总是笑,舒朗豪放,像古代名士;略带台湾腔的语气助词,又频频给人可爱天真之感。
他64岁了,须发半白,也许是岁月使然,或是妆造需要;比起《大明宫词》中的“薛绍”时期,胖了三十公斤,他曾在微博上自嘲道:“赵文瑄好神奇一老头,集大腹便便与气宇轩昂于一体,也是没sei(谁)了。”
壹
这还是赵文瑄第一次来到成都。
“成都的菜,很下饭哦,像是炒菜、麻婆豆腐、蹄花,还有堆满辣椒的鱼。哪怕浇一点菜汁,都能扒拉一碗饭下去。”不过行程太满,他未能游览成都,多数时间是在酒店或舞台记词排练,即使他已经演过五十多场,仍不敢松懈。
赵文瑄入行32年,每一代观众认识的“他”都不一样:
初涉演艺圈,便在李安导演的《喜宴》中,饰演柔情又压抑的俊男伟同。后在改编自张爱玲《红玫瑰与白玫瑰》的同名电影中饰演自抑又放浪的“有为”男人佟振保。他偏爱张爱玲,曾与刘若英合作,在《上海往事》中出演胡兰成。
李少红与他见过一面,便邀请他出演经典剧作《雷雨》中的大少爷周萍。3年后,她在筹备《大明宫词》时,毅然将剧中能够令周迅“一见误终身”的角色薛绍给了赵文瑄,他在剧中还分饰了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。
此后,“倾国倾城”似乎也可以用来形容一名男子。赵文瑄当之无愧。
只是,他从不自限,更不会被外界的声音要挟,像某些人说的“一辈子只准演薛绍,不能老,不能胖”之类的话,只当耳旁之风。
除了孙中山、秦王、孔子等形象,他也出演过渣爸、渣男、《万万没想到》里的鬼,《钟馗伏妖》中邪恶的张道仙……从谦谦君子、帝王圣贤,到恶鬼天魔、腹黑父辈,“不喜欢被人界定”的赵文瑄过足了戏瘾,电影、电视、主持人,包括改编自几米的漫画《幸运儿》的舞台剧,都有所涉猎,唯独话剧,还是空白。
这次邀请赵文瑄,来自导演王可然的直觉——单无惮非赵文瑄不可。于是,在档期、机遇和感觉都恰当的时候,他遇到了属于自己的话剧《鳄鱼》。
更何况这部剧的作者是莫言。“莫言欸,对不对!”赵文瑄脸上闪过一抹“大家都懂”的神情。莫言,当代华语文学之翘楚,诺奖之后,矢志成为剧作家,《鳄鱼》便是他实现其雄心的力作。加上央华戏剧的创作团队,赵文瑄很兴奋,似乎单无惮一角之后,他的演艺生涯便算“圆满”了。
不过“圆满”之前,尚有难关要克服。话剧不同于电影电视,没法重拍和剪辑,它要求演员“一气呵成”。他开始准备对付台词,不是背,而是手抄一遍五万多字的剧本。“你抄一句话,脑子里可能已经绕了很多遍咯。”然后再一小截一小截地背下来。
谈及台词,他突然回忆起一些有趣的往事。他说最佩服陈红。当年,《大明宫词》剧本半白半古,戏剧腔重,他每次背词都要“准备个半死”。每天要从拍摄地涿州到北京往返奔波的陈红也说这些台词“狗屁不通”,结果每次拍摄,她一遍就过。
《大明宫词》是一出盛大又颓靡的历史舞剧;而《鳄鱼》却是一个警示世人、刺贪刺腐的都市剧。故事是讲一名逃往美国的贪官单无惮,为欲望所吞噬,落得个家破人亡。
《鳄鱼》的台词是时下的、鲜活的,甚至掺杂了一些打油诗、贫嘴和刻意亲近观众的网络式口语。网感的部分,赵文瑄不在话下;他更头疼的是一些“县政府招待所”“土地管理局办公室主任”这类词汇。对此,他将这些词写在墙上,随时念诵,直到它们成为生活的一部分。他相信“勤能补拙”。
过了台词的关,他才与众主创一起,在排练中逐段尝试、调整、确认最终舞台呈现的光谱。“然后,我就觉得所谓的话剧,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哦!”说到这儿,他的眼神凝滞片刻,闪过一丝奇异的光,接着朗声笑道:“我居然能演一个三个半小时的话剧,我真的觉得我太了不起了。”
贰
八月,微博上有人造谣,说赵文瑄,作为娱乐圈第一美男,曾有女友如大学老师、舞蹈演员等,如今64岁,不婚不育,住在800平庄园,并灵魂发问:“你觉得他孤单吗?”
赵文瑄转发了该微博,谑称为了“第一美男”这句话,决定不追究原博那些匪夷所思的编排。
再谈及此事,他说,“好笑死我了,真的是胡说八道。”但他不愿意也不屑于自辩,对待恶评,“就不去理他,(随他)爱怎么弄”;对于善意的赞美,“我一定要点赞这样子。”
不过,这个“微博事件”无形中能看出赵文瑄以及一众影迷、网友所乐于承认的事实:他的美,是一种直观的天赋和最大公约数的存在。他曾笑称:“我就是一个美的天才。”
“我以前演戏,最擅长的就是特写镜头。用我的颜值什么的,就说明一切啦(笑)。”但熟悉赵文瑄的就知道,这不是玩笑,是真诚且自信地认可美貌这件事,曾馈赠给他的各种机遇、快乐,乃至塑造了他完整的命运。
就像当初拍摄《喜宴》时,他是个32岁的“素人”。他以为这部戏拍完后,他就失业了。鲍德熹(《卧虎藏龙》《繁花》等作品的摄影师)说:“你放心,将来会有数不清的戏找你。”不是镜头成就了他的美貌,而是美貌向来如此,镜头只是等来了那个为之而生的人。
不过,话剧没有镜头一说。赵文瑄坦言:“你在舞台上是赤裸裸的。”因为话剧演员必须全身心地“发散你的表演讯息”,怠慢不得分毫,因为不能重来,因为1500多名观众的眼睛,都是时刻关注你的镜头。
采访次日,《鳄鱼》在成都公演,现场座无虚席。赵文瑄出场,颇有一种自命不凡又难掩失落的“在逃贪官”模样。随着剧情推进,邓萃雯饰演他的情人“瘦马”,张凯丽饰演他的夫人“巧玲”,以及白凯南的外甥“牛布”等诸多角色,你方唱罢,我方登场,以“欲望”为题、近乎荒诞的戏剧,博得了观众阵阵笑声和掌声。
“小红书上,有人说这戏很癫。确实就很癫哦。”赵文瑄说,就像邓萃雯的台词说,在美国的一栋别墅里,一群贪官污吏竟然在那谈论祖国。后来他想通了,这可能是一个荒诞的梦,是梦与现实交织的同时又抹除了二者的分界。想通这点,“我在表演上就没有障碍了。”
整部话剧,他演得最爽的,也是最令观众惊叹的,还是最后一幕,赵文瑄被审判、被巨鳄吞噬前的12分钟独白。这是全剧的华彩之一,也是莫言对单无惮最终的剖析。台词量远超任何影视剧,乃至多数话剧。
赵文瑄花了好几个月时间,不断抄写、默诵,“下死劲勤练”,最终才完全克服,“能将自己的情绪结合莫言的句子展现出来。”
谈及演出中的趣事,他自己就先乐了。“很奇怪欸,我背得那么熟,但每一次都会出错,好像剧场有个捣蛋鬼,把我脑袋封住了。”这个错,就是指偶尔的忘词,有时候演对手戏的演员会抢他台词来救场。
不过,他也救过别人。有一次,对手戏演员忘词,愣了一秒。赵文瑄赶紧抢了她的词说出来。“那是我唯一的一次救场。”赵文瑄说,“其他都是别人在救我。我被救了太多次,每一个人都救过我,笑死了。”
谈论话剧,他总是滔滔不绝,时而起身,表演起来;时而凝思,试图回忆起某句台词;多数时候,赵文瑄在大笑。我想,任何人只要坐在他旁边半小时,都能感受到他作为演员,作为美男,更是作为一个正处于并仍将处于生活交响曲中的具体的人,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毫无保留的快乐。
整个演出200分钟,几乎无人离场;谢幕后,歌剧厅1500多人,掌声不迭。游到成都的“鳄鱼”,欢腾起来,成功“上岸”。
叁
单无惮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。“无惮”,就是什么都不怕。他在任何场合,都能居高临下,自有一种傲气。他本以为可以摆平一切,却被不受控的欲望给坑害了,将自己拖到了谷底。然而,他没有忏悔。他止步于救赎之前。这就是他的境界。
“人其实是很可怜的。人是没有办法就救自己的。”也许可以有一束光,照着他;可惜,单无惮没这个机缘。当人与欲望之代名词“鳄鱼”,合二为一时,留给他的仅有四字判言——罪该万死。
这是赵文瑄对单无惮的理解。他从生活经验、人性种种,可以进入并完美地化为单无惮;可是一旦来到话剧之外,他与单无惮几乎没有共性。
赵文瑄生在一个颇为传统的家庭。父亲治家严苛,对他百般挑剔。大学之后,他进入航空公司,两年地勤,八年“空少”,览尽异国风情,对人性亦有所窥。32岁时,因为喜欢李安的《推手》,看到他正为新片《喜宴》招募演员,便毅然辞职。
出道至今,又是32年。
对戏来说,正邪老少美丑等角色,一概来之不拒,他不“我执”;哪怕是观众以为的烂片,他若觉得好玩,也不妨一试。
对奖来说,《喜宴》之后,他便破除了对奖项的妄念,“演得好不好自己最清楚了,不用别人来告诉我”。
对戏外的生活来说,赵文瑄坦言,“我有见过那种自寻烦恼的人,烦死了。”正当我要对号入座时,他很快说道:“不过,那也可能是他们的天赋。”
而他的天赋就是快乐。
赵文瑄是一位善于快乐,并将这种快乐随时散播给身边人的生活家。
他对世界兴致盎然,却也有一片清净的桃源在心中。他既读得了普鲁斯特,也不排斥网络修仙小说;他是天涯论坛的“蓬莱鬼话”板块的“版宠”,因为话剧又开通小红书,常在微博自称“蜀黍”与年轻人交流心得;他在宁波乡下有50棵樱花,收养流浪猫和狗,同间壁咖啡馆的松鸦,非常亲近;他未婚,无子女,逍遥一散仙,工作来了,又可以在十几座城市步履不停。
他实在太爱笑了。采访期间,笑声不停。话剧演出前后,流出来的很多照片,但凡他出镜,总是在笑。如此可爱,如此风华,从不滞于物,更不执于失,他像是庄子笔下的“至人”,“用心若镜,不将不逆,应而不藏,故能胜物而不伤。”
赵文瑄心若明镜,从不强求,以海纳百川之气量与世周旋,观照万物而从不劳心损神,或许正是“至人”的最佳写照。
末了,他遗憾地说,一直想去三星堆,可惜《鳄鱼》行程太紧。下次来成都,“我早一点去预订什么的,要不然可能抢不到票。”
红星新闻记者 李瑞峰 张世豪 编辑 苏静